剥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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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争是特殊时期,特殊到人们可以打着正义的旗子,揭开自己身上那层和睦的皮。
“死亡”总与战争紧密相连。莉迪·萨尔维尔也专门用一条线串联起那些令人心颤的死亡。这条线来自作家乔治·贝尔纳诺斯——一位西班牙内战的直接见证者。他的眼睛,直视战争时人们的残暴与冷漠;他的笔尖,汇集着反抗的熊熊怒火。人杀人,在黑夜中,肆无忌惮。他们用尽“智慧”去“发明”各种死亡方式,心安理得地享受他人死亡带给自己的快感。“尸体”“苍蝇”“强暴”是战争的符号,而“和谐”“友爱”“美好”在战枪响起的那一刻便被击碎,便被染上无法被擦拭干净的鲜血。“贝尔纳诺斯颓然地发现,当恐怖在统治,当说话受到恫吓,当情绪受到监控,就会出现一种平静而又压抑的凝滞状态,那些主宰者就会额手称庆。”主宰者疯了,但总该有人醒着。总该有人摇晃着人们的肩头说“醒醒!”,总该有人揭露这无耻的暴行。贝尔纳诺斯在做,边被迫害边做。“尽管揭露这些罪行会让他付出代价,但看见那一切发生却默不作声会付出更大的代价。”
值得可喜的是,不止一个人醒着。一九三六年那个夏天,何塞只有十八岁。少年啊,少年。少年总有独属于少年的激情岁月。何塞和朋友胡安从城中归来,带来了前所未有的革命热情。这种热情像一团炙热的火,可燎原之火。“他们渴望发生暴动,渴望肆无忌惮,渴望一些未曾经历的大事一直持续到他们死后并且载入史册。他们相信有一场彻底的心灵和思想的革命。”当他们第一次将这团火带到村民面前,“村民们乐坏了”。
但——
当何塞烧起的这把火燃起了村民们的激情,他们高呼要平等,要将土地收归集体,然后重新分配。所以机智的村民啊,也趁此机会询问“什么时候把女人收归集体呀?”。哄堂大笑。群情更为激奋。没人理睬提出“要小心,要谨慎,要公共秩序”的迭戈,他们都在忙着幻想。
只过两天,村民们的热情便消退了。三天后村民们完全清醒,悄悄地站在了迭戈一旁,悄悄地用各种能让自己大笑的语言贬低何塞。
当何塞看到一周后的村民们全部支持迭戈时,便明白了。
明白了“失去山羊和房屋的恐惧比呼吸革命的红玫瑰的芬芳的愿望要强烈得多”。
明白了“所有可能为他们打开心灵和视野的愿景对他们而言都是深渊。他们想要的,是平淡,是沉闷,是不变。”。
明白了“隔山的金子不如到手的铜”。
而村民们也渐渐归附于迭戈。“那些马屁精开始对他溜须拍马:您临危受命,是最适合的人选。那些卑鄙的家伙极尽卑鄙之能事,为了讨好他,装模作样地彻底反对安那其的满嘴空话。那些哈巴狗扑倒他身上就为了握一下他那最马克思列宁主义的手……”
战争揭出的,不仅仅是残忍。人们无论在何时,都是在生活,都是要生活,战争期间尤是如此。何塞这把火烧得是好是坏呢?在战争中无论如何都不能放弃希望,都要有反抗的激情。但希望是不是又是一种“绊脚草”?就像何塞真正见识人们的荒谬后,产生令人瘫软的恐惧后仍拼命抓住的希望。只能说,还好村民们没有莽撞地跟随何塞,因为反抗绝不是单纯地喊口号,因为战争绝非想象的那么简单。但剥开村民们的皮,看到的不是遇事时的冷静,不是以理性为尺的智慧,而是永恒的自私。村民们不想为远方的希望放弃面前的果实。仅此而已。他们还没被逼入绝境,他们还不敢闹事。
于是,人们还固守着原先的思维。
蒙特丝——故事另一条线的叙述者,一位永生难忘一九三六年那个夏天的九十岁老人。她当时只是一个十五岁的女孩。她讲述了她哥哥何塞的故事,也亲历了疯狂与封闭。战争给予极度的疯狂生存空间,给予疯狂与封闭激烈的碰撞舞台。她被哥哥的热情所鼓舞,跟随哥哥到了城里,感受从未有过的“自由”,惊叹于财富,听着那有关爱情与性的词汇。当她哥哥感受到狂欢背后的疯狂准备离开时,她依然沉迷于这种狂欢。之后一见钟情,之后怀了孕。
怀孕终于打破了她的美梦,她回到了家乡,服从母亲,嫁给了迭戈——那个她并不爱的人,还是哥哥的死对头。青春不再,疯狂不再,她只想拥有一个好名声,一个安心的地位。她变得小心翼翼。疯狂终究化为沉静。最后,与生活和解。
战争总能给人认识人自己更好的机会,战争让那些难以想象之事变为现实。
战争终将过去,人们又重新披上一层皮,涂上灿烂的颜色。
但心灵总该有些改变吧。
“一场战争,两个声音、两种视野,奇异地回响在今天,就像被莉迪·萨尔维尔的小说艺术施以了魔法,扣人心弦,又如一篇现代宣言。”